四分

我该如何与你相处

闪夜立冬活动文,闪夜闪无差,有巫术法术现代科学但没移动城市和源石的平行世界,私设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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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医疗合作?”

      夜莺拿着意向表,念出表头几个关键字。

      “目前只是与对方签了六个月,”阿米娅指了指表格前面的说明部分,“但‘长期’是特蕾西娅小姐的希望。”

      “从5月10号...”夜莺的目光接住华法琳递来的日历,“5天后开始?”

      “没错,”已经在表上签上大名的华法琳用笔点着日期,“我们有3天时间收拾行李,然后我们8号上午去港口的传送阵,8号下午加9号一整天放放行李看看环境认识认识人,10号开工。”

      阿米娅补充:“时间看起来是有些紧,凯尔希医生说除了餐饮住宿、场地设备和医疗耗材,枕头被褥洗涑用品等等也是由合作方负责提供,这方面采购部在核实进度,当然,工程部已经打包了一车大家常用的仪器送过去,森蚺小姐她们正在那边安装。”

      “简单来说,如果你想去,只需要准备法杖、衣服和一些小件的日用品,怎么样?”华法琳问夜莺。

      “华法琳医生,”阿米娅提醒,“我想夜莺小姐还没看完说明的内容。”

      夜莺向年轻的卡特斯点点头,视线重新移回表前大段的文字。这是个罗德岛和卡兹戴尔方面的医疗合作项目,罗德岛将分批派遣医护人员去往卡兹戴尔的兹德克地区,与当地的医疗组织协作,一起医治病人,相互学习相互交流。第一批计划派遣20人左右,暂定的外派时间为3个月。

      人数不少,天数也不短,合作方显然得到了特蕾西娅殿下的信任,否则按凯尔希医生的警惕心,协议约定的合作期大概要打个对折。

      夜莺看着那个地区名,上个月她感觉到罗德岛与卡兹戴尔接通了一条企业级的巫术通讯网,网上萨卡兹各部族的咒文一圈套着一圈,调试时瞬间增幅的力量甚至诱发了她的巫力共鸣,飞回法杖的小使魔叽叽喳喳地跟她抱怨它在外面撞上了多少根金色的线。

      夜莺能理解阿米娅希望华法琳和她担任派遣队主副领队的想法,虽然萨卡兹与外族的战火已有半个世纪没有燃起,但现居于卡兹戴尔的伤病员里,参与过最近一场战争的恐怕不在少数。

      “夜莺小姐...是去过这个地方吗?”阿米娅,被殿下分享了部分能力的企业负责人动动耳朵,不太确定地问夜莺。

      夜莺想了想,旋开笔盖,在意向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半一半。”

      从夜莺记事起,兹德克,这个不对卡兹戴尔以外的国家开放,小到不会在泰拉通用地图上显示的地区,一直是赦罪师家族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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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检查着随身物品。

      通行证,在;绑在手上的小包,在;背在身前的双肩包,在;轮椅,在。

      肉体正常,灵魂也没有感觉不适。

      “确认,团体票19人,传送完毕,未发现物品丢失,未发现生命体征异常,传送顺利,欢迎来到兹德克,为了您的安全,请站稳扶好,请在车厢停稳后,有序下车,按站台指引,有序出站,如有疑问,请与站台工作人员联系。”

      队伍最前端,巫妖们创造的使魔用泰拉通用语和古萨卡兹语念完例行广播,收起包裹派遣队的巫术罩。

      “该怎么说呢,”站在夜莺后边的凯瑟目送那个使魔跟台无人机似的飞回客票收集箱,又看看派遣队站着的,仅由一块大钢板和几根钢管组成,匀速往站台飘的“车厢”,一脸复杂,“不愧是卡兹戴尔?”

      “你会习惯的。”华法琳拍拍凯瑟的肩膀。

      夜莺望着四周,意向表上说得没错,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卡兹戴尔各地区的民用传送阵已相当安全可靠。不断有车厢从传送阵的巫力洪流里浮上来,又不断有车厢下降着没入翻着波涛的巫力洪流,车票型使魔按照乘客们选择的目的地设下一个又一个巫术罩,让车厢们看上去像是运着堆大小不等的泡泡。

      这节车厢除了罗德岛的派遣队还有其他乘客,巫术罩解除后,一些人留意到队伍里毛绒绒的尾巴和耳朵,还有别在外套上的通行证。

      车厢里有人砸了咂嘴。

      凯瑟的肩膀在往前缩,这位年轻菲林姑娘的耳朵肯定是向后折了,夜莺把手搭在凯瑟帮她扶住轮椅的手上,继续看周围的风景。

      车厢很快便驶出为传送阵收集雨水的棚子,停靠在站台边,派遣队下了车,随人流走向出站口,队员们远远就看到罗德岛的三角标在接送的人群里摇。

      一位红发萨卡兹女性正举着罗德岛的商标牌,旁边发色稍浅一点的则朝派遣队招了招手,两人长着枯枝模样的角,着装统一,都把插着树枝的羊骨面具系在左臂上。

      “华法琳伯爵,好久不见。”浅红发的萨卡兹说。

      “多拉?好久不见,”华法琳与对方握了握手,又转向深发色的那位,“多琳也是,你俩留了长发我都快认不出了。”

      “伯爵,好久不见,感谢您之前的照顾,”多琳和华法琳握手,“首领原本是打算亲自来接的,但昨晚她又被委员会叫去了,现在还没回。”

      “您过几天应该能在院区见到她,”多拉抱歉地笑笑,随后往旁边走几步,俯下身向夜莺伸出手,“您一定是夜莺副队,初次见面,我是多拉,是这次项目的联系人。”

      “初次见面。”夜莺点点头回握。

      “初次见面,我是多琳,也是这次项目的联系人。”

      “初次见面。”夜莺保持着笑容与多琳也握了握手。

      兹德克地区多晴少雨,两位萨卡兹左臂上的羊骨面具被日光照着,白得有些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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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兹德克当地人对地区北部占用十分之一平坦土地,经历多次改建,建设者们没给予它具体名字的建筑群,有这样的称呼演变:族群的房子、白角和枯角的聚集地、看病的地方、研究所。直至战争结束的第二年,它被国家接管,才有了正式的名称——兹德克综合医院。

      罗德岛派遣队被安排住进这家医院的宿舍楼里,大家都在同一层,楼道旁有个摆着桌椅、报刊架和自动售货机的茶歇区,宿舍两人一间,干净舒适,能在阳台望见兹德克礁石林立的海岸。

      和计划一样,前面两天他们先放好行李,领到各自的饭卡和院内通讯账号,去院区的各处参观,记录相关人员的联系方式,顺便验收了罗德岛工程部在住院楼和检验科安装的仪器。

      按照协议,除了重点病例的治疗方案讨论,派遣队的各位也将加入合作科室的排班,每位队员都会分到一位跟他一起工作、一起接触病患的当地医护。

      “华法琳伯爵,夜莺副队,首领说派遣队中要加入门诊排班的萨卡兹熟悉以后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开设单独的诊室,但非萨卡兹的队员,很抱歉,我们并非怀疑他们的能力,为了安全,还请允许我们这边有人陪同。”

      “没事,可以理解。”

      “谢谢,另外这是每个人的工牌,后面需要单独诊室的时候,可以直接联系我或多拉。”

      “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那么,我不打扰二位休息,有事随时联系。”

      多琳分别向华法琳和夜莺行礼,离开这层宿舍的茶歇区,夜莺把使魔放在腿上,接过华法琳递给她的工牌。

      夜莺看了眼工牌上的文字:兹德克综合医院——巫法术损伤科,特许居留人员,高级医师,夜莺。

      上午她去这个科室参观,巫法术损伤科的主任,一位和蔼的枯角男性接待了她,科室的2号诊室一直关着门,门牌号下面挂着医生的名字:闪灵。

      夜莺之前就注意到两位项目联系人提起“首领”时的女性用词。

      “华法琳医生,赦罪师的首领,最近是变更过吗?”

      “1095年,52年前换的。”华法琳抽出她自己的工牌,罗德岛不会深究干员的年龄及来路,华法琳知道人事处公开的干员信息看看就好。

      和自己离开卡兹戴尔同一年,夜莺想,并拿指腹慢慢蹭使魔的羽毛。因萨卡兹漫长的寿命,萨卡兹各族的统治者,这个族群中实力位于顶层又占有最多资源的人通常很少变更,最常见的更替原因:“上一任首领死于战事?”

      “不,委员会记录,前首领与其女儿于领地内发生死斗,前首领身亡,由其女儿继任首领及领主。”

     夜莺回想战争前期萨卡兹们对这一族的风评:“我记得前首领对卡兹戴尔做了很多——”

      “贡献,是的,在辅佐王庭和魔王方面,”华法琳走向售货机,她觉得这会是次长谈,“我请你,茶还是咖啡?”

      “茶,谢谢。”

      华法琳把茶放到夜莺手边:“你可能听过一些传言,那些能把殿下的底线踩得嘎嘎响的部分。”

      夜莺点点头。

      华法琳端起咖啡,她确信夜莺没有对人事处谎报出生地,但夜莺一定长时间离开了故土:“在卡兹戴尔这不是保密信息,委员会的网站留有详情,新首领上任后,她向着领民、委员会、殿下、同胞们,公开了她和她父亲手里的那堆实验,传言被证实,甚至更糟。”

      “委员会会对她作出处罚吗?”

      华法琳耸耸肩:“大部分是不关心。”

      夜莺看着华法琳,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在等待关键一人的决定,于是华法琳继续往下说:“殿下下令,保留她的地位,没收她的财产,除了土地和一点不至于饿死的积蓄,其余全部收归国有,但像房屋仪器这一类,只是变更了所有权,使用者还是她和她的族群。”

      华法琳顿了顿:“按殿下的性格,她本该在牢里度过余生。”

      夜莺垂下眼:“......殿下需要能带来改变的人。”

      “是的,后面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华法琳拿着她的咖啡沿视线内院区的范围划了一圈,“她整顿了族群,又从殿下那申请了经费,给这地方安了个名字,医院的收入至今仍是全额上缴国库,由国库负责支付工资等各种各样的运行费用,委员会有这家医院的财报,当时传送阵还在构思阶段,前面十来年大概只有几个熬不下去又没法去其他地方看病的过来。”

      华法琳望着现在灯火通明的住院楼:“对了,听殿下说,她的工资是不发的,每个月一千卡兹戴尔币打到饭卡上,口袋里一个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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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捂住一边耳朵,她的使魔今晚有些兴奋。

      她坐在巫法术损伤科的病房医生值班室里,眼前是显示着病历的屏幕,而她的使魔,正窝在院区花园的树上数住院楼亮了几盏灯。

      使魔的声音通过她和它之间小小的巫术连接传到夜莺耳朵里。

      好吧,明天白天她会收获一只陪她睡觉的小家伙,夜莺忽略它,重新从光标的前一行浏览。

      27号床的病人是派遣队到来前收入院的,种族食腐者,年龄329岁,性别男,姓名费斯托,有战时在战地医院接受治疗的记录,当时是被维多利亚的法术炮击中腹部,手术中清除了体内的炮弹残片并切除了坏死的身体组织,根据之后的检查记录和患者自述,患者术后身体恢复良好,于本月6日入院的原因是:近期手臂无法抬起并伴有身体多处的剧痛。

      典型的症状,夜莺看向主治医生的诊断:患者巫力循环异常,使用基础命咒共鸣时,灵魂中可见五处爪痕状抓伤,他族法术沉积明显,确认法术创伤进入第三阶段,需入院治疗,医生签名:闪灵。

      昨天凯瑟听说能查看“首领”的诊疗记录,在诊室里摩拳擦掌地想要学习,才看到第一个病历,菲林姑娘眼里的亮光就消失了:“......神秘学?”

      卡兹戴尔的萨卡兹们,尤其赦罪师一族,对治疗巫术法术导致的创伤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们认为,无论是萨卡兹的巫术还是外族的法术,都是施术者某一意志的产物,它们被施放时,一定会夹带着施术者的想法、目的、思考,即便巫法术是由军队、国家的武器释放,它们也会承载军队、国家的某些集体意识。物质上的力量可以触及肉体,精神上的力量可以触及灵魂,当一份含有意识的、想要伤害人的力量击中受术者,除了受术者的肉体,受术者的灵魂也必然暴露在危险之中。

      “现代医学尚未涉及这个领域,其他种族也很少具备能治疗灵魂的法术天赋,所以,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知道存在这种理论和方法就行。”夜班开始前,夜莺向凯瑟解释。瞧见医院网站上“首领”的简介里赫然列着“曾为某非人道实验负责人”时,菲林姑娘的疑惑达到了峰值,出于对凯尔希医生的信任,凯瑟决定抱本卡兹戴尔医学书和古萨卡兹语泰拉通用语字典回宿舍。

      “你可以想像灵魂是一杯水,肉体是浮在水上的纱布,有人把一捧泥沙,那些巫法术,丢进杯子里。”

      夜莺看见凯瑟拿出了笔和笔记本,她停了停,等对方摆好记录的姿势:“首先,泥会被纱布接住。”

      “不,等等,我得先假定灵魂是存在的。”凯瑟说。

      “好的,我们先假定灵魂是存在的,”夜莺放慢语速,笑着复述,“法术攻击我们,即泥沙冲进水杯的时候,它会先被纱布接住,然后泥沙散开,布被冲变形,一些细沙尘土等等会穿过纱布融到水里,把水变浑浊,这种承受法术、身体受损、法术的余力在灵魂里化开的阶段,就是他们说的法术创伤第一阶段,可以理解吗?”

      “可以。”

      夜莺眼睛跟着凯瑟的笔,重复一些关键字眼,接着笔停止的地方说:“第一阶段,对肉体方面的治疗各国大同小异,包扎、手术、药物、治愈类的巫法术。”

      “那灵魂方面呢?”

      “不做处理。”

      “哎?”

      “暂时还没人能精确安全地把化开的泥沙捞起来,原本的灵魂和外来的巫法术在第一乃至第二阶段很难分辨。”

      “那......那位‘首领’呢?”凯瑟指指已经关门四天的2号诊室。

      夜莺望了眼门牌号下的名字:“如果她成功过,这里第三阶段的病历就太多了。”

      “第二阶段,浑水里的泥沙慢慢往下降,”夜莺说回凯瑟的笔记,“只要不去搅拌,他人或他物的巫法术总有一天会沉到杯底,与灵魂产生分界,这个过程耗用的时间因人而异,通常十分漫长,形成区别前,它们有可能给患者制造幻听或奇怪的梦,但大体还是无害的。”

      “幻听、梦、大体无害,”凯瑟埋头记录,“所以这个阶段也不做处理?”

      “是的,灵魂受损一般发生在第三阶段,外来的巫法术完成沉积,重新确认自己来此的目的,认知自己是有别于灵魂的外物时,如果它们本身是加害型的术式,它们有很高几率攻击它们入侵的灵魂。”

      “听起来很像生物,额,也就是说,是灵魂受损导致的身体剧痛和无法正常活动。”

      夜莺点点头,等待凯瑟把刚才的记完:“萨卡兹里,少数个体能在第三阶段自行消灭外物、修补灵魂的缺口,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得依靠有相关才能的人,多拉和多琳,她们的族群很擅长处理这些。”

      当然,那位首领也是。

      夜莺揉揉眼睛,使魔还在花园数灯,夜莺将注意力拉回27号床费斯托先生的病历,5月6日和5月7日治疗医生旁的签名都是闪灵,她在这两天完成了抽取外物和绝大部分的缺口填补工作,从8日起,治疗医生变更为科室主任,负责每隔两天根据患者情况对填补物的外沿进行微调。

      下午去病房查看时,费斯托先生能慢慢抬起双手,不过他有些冒冷汗,夜莺相信闪灵已尽力从萨卡兹众魂的大河里捞起与患者灵魂相近的河水,但适应非自身灵魂的填补物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尤其在最开始的两周,疼痛和幻听总爱挑夜晚盛装出场。

      我需要你分一片羽毛陪陪27床的费斯托先生。夜莺呼唤她的使魔。

      可是有人在给他更好的东西,使魔说。

     夜莺停止注视屏幕,她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办公桌位置靠后,没法看见值班室外的走廊。

      “我出去一会。”夜莺跟和她一起值班的医生说。

      他们对同为萨卡兹的很放心,那位医生花两秒对她笑笑点头,就继续去翻手里的八卦杂志。

      夜莺让轮椅驶离值班室,现在临近熄灯,走廊上没有人,她调整一下呼吸,把自己往前推。

      轮椅经过两个治疗室,两个病房,夜莺看了眼左边的门牌,28-30,她松开前进键,停在这扇门和下一扇门之间。25-27床的病房已经关灯,一团微弱的暖光照着病房门的玻璃,她的使魔询问是否需它飞回。

      呆在你想呆的地方吧,夜莺回答。

      27床的访客不是施术奔放的类型,夜莺灵魂中用于感知巫力的部分才泛起一点涟漪,就因施术的终止恢复平静,前面的病房门被打开,一位萨卡兹女性从里面走出来,银发、白角、穿着和多拉多琳一样的制服,身上还背着出行用的双肩包。

      女性关好门,注意到在看她的夜莺。

      夜莺朝对方笑了笑:“晚上好,领主阁下。”

      对方欠身,也弯弯唇角,右手维持着握门把手的动作,没有走近:“晚上好。”

      夜莺觉得女性偏低的声音仍旧像裹着卡兹戴尔南部的沙尘。

      “叫我闪灵就行,”女性熟褐色的眼睛扫过夜莺与本地医护颜色相异的工牌,“我该怎么称呼您?”

      “罗德岛应该有把我们的个人信息发给您,领主阁下。”

      对方点点头,反应温和:“夜莺医生。”

      “我在,”夜莺说,她留意到女性长衫长裤下完全包住皮肤的手套和平底鞋,一些施术用的咒文被绣在女性戴着的亚麻手套上,看来是用手套代替了法杖的职能,“我能看看费斯托先生的状况吗?”

      “啊,不用开门。”见对方打算旋开门把手,夜莺补充。

      于是对方后退几步,让出位置,看夜莺坐着轮椅挪到她刚站的地方,透过门上的玻璃,几丝暖光投在夜莺手上,任夜莺并拢手指摩挲。

      夜莺能想象这团暖光从对方指间洒下的样子,流沙一般的,一个与费斯托先生亲近的灵魂,一些它与费斯托先生共有的美好片段,一份将随日出回归灵魂长河的幻象。

      “领主阁下,费斯托先生今晚会有个好梦吗?”

      “我无法确定。”距夜莺不远不近的女性回答得谨慎。

      夜莺看向她,对方用视线指了指夜莺的腿和轮椅。

      “可以走路,就是很容易没力气。”

      “我很抱歉,”对方轻声说,又向夜莺略略弯腰,“原谅我的冒味,夜莺医生的种族,是死魂灵吗?”

      “只是个混血萨卡兹而已。”

      夜莺不认为对方能接受这个答案,但这位首领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几秒,说:“那是我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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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法琳医生,”夜莺坐在宿舍楼的茶歇区,问和她坐同一桌的同事,“你觉得我是什么种族?”

      “萨卡兹。”

      “萨卡兹内的。”

      “难以追溯的混血萨卡兹,”华法琳放低报纸,“从血的气味猜,可能有百分之二至三的食腐者血统,加父母中有一个是黎博利,怎么?是哪个小姑娘给你推荐了什么十八线血统测试杂志?”

      夜莺笑笑,在独立诊室申请表的种族栏里填混血:“华法琳医生你比杂志准多了。”

      “当然,”华法琳折起报纸,“说起来,凯瑟她们这周怎么样?我那边的俩个小家伙倒还好,二楼影像科的就......嘛,你应该有去看过。”

      “我去的时候刚好有病人在前台要求换诊室。”

      “果然吗。”

      派遣队19人里,除了华法琳和两名沃尔珀队员在几乎与非职工零交流的检验科,其余16人都在需要长时间接触病患的科室。医院方面应该有考虑病人们对外族的接受度,非萨卡兹的队员都被分到年龄较大、病号量较多的医生作搭档。

      “门诊是病人预约医生,虽然同胞们的眼神很提防,但基本还是能忍受旁边的队员,在诊室好好看完病。病房是几个医生一起查房,房间内有其他病患和陪护家属,私密度不高,也还算好。”

      “所以影像科这种单个单个做检查的成了状况最糟的啊。”

      “是的,”夜莺垂下眼,扣好笔盖,“不过暂时还没发生言语或肢体冲突。”

      “总得有个过程,慢慢来吧,哟,”华法琳发现什么,朝楼梯的方向招手,“晚上好,闪灵。”

      夜莺转过头,看见正走上这层楼的领主。即使领主的族群是萨卡兹中偏文静的那类,长期呆在室内的低运动量工作还是让大部分驻院医护无视宿舍楼的电梯,选择爬楼。

      “晚上好,伯爵,”闪灵向她俩点了点头,“夜莺医生。”

      “刚好,”华法琳拿起夜莺填完的表格,“这里有份多拉给的独立诊室申请,我们填好了,交给你也一样吧,省得多拉又跑一趟。”

      “交给多拉或多琳吧,伯爵,她们才是这次合作的联系人。”

      华法琳挑挑眉:“你这首领怎么越来越不管事了?”

      “她们需要磨练,伯爵。”闪灵说完又行了个礼,没进入茶歇区,自顾自地继续往楼上走,没一会,夜莺和华法琳就听到楼上宿舍开门关门的声音。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她是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华法琳说。

      夜莺的申请第二天便通过了,审批流程无需经过闪灵,医院的挂号网页新增了她的预约界面,夜莺告别与2号诊室斜对门的位置,去往科室内距2号诊室最远的房间。

      更换诊室要搬的东西很少,夜莺简单地拿了些文具,走出旧诊室时闪灵那刚好有病人,领主只抬眼点了点头,和夜莺同宿的凯瑟跑过来名为帮忙实为撒娇,小姑娘昨晚就耷拉着耳朵嘀咕“夜莺医生你不在隔壁我好慌”。

      “你还有和你搭档的医生,”夜莺拍拍后辈的脑袋,“领主阁下在你们诊室对面,你俩都处理不了的她会出面。”

      使魔踩在她的新键盘上,啾了一声,权当附和。

      移到新诊室的第四天,病人不多不少的夜莺看着空空的预约表。

      “风平浪静的一天。”夜莺感慨。

      接着她就听见有人敲门。

      前台护士站在门口:“夜莺医生!需要您去一趟紧急治疗室!”

      这种话果然不能说。

      夜莺赶到治疗室,闪灵和几位急诊科的医生已在现场,来的路上护士向夜莺说明了情况,患者是通过院内的急救传送阵送来的,一共11人,都是一个冶炼厂的工人,今早厂区发生火灾,火灾发生时火焰夹着锅炉里的巫术席卷了工人们所在的车间。

      不知这家工厂超出了安全标准的多少倍去使用炎魔们的力量,弥漫于治疗室的昏黄光浪隐隐有被烧红的迹象,闪灵平日温和克制的巫术也显现出它暴力的一面,汹涌的光浪层层拍打着患者的躯体,把那些希望物质燃烧不息的巫力推卷出去,连接着患者与抗生素吊瓶和医用雾化器的软管因为这股力量微微摇晃,使魔飞离法杖,扑扇着翅膀不想靠近,夜莺曾被这片光浪浸没数年的灵魂低鸣着,任它们浇着她的肉体,灵魂冒着气泡随它们翻起乱流。

      她们的巫力太容易共鸣了。

      以领主的实力,她最后肯定能将那些还在加重烧伤的力量拉扯出去,但患者们的身体恐怕撑不住两股强力如此长时间的较劲。

      夜莺推动轮椅,移到闪灵身边,领主的眼睛由于力量释放正带着红和绿的色彩,夜莺点亮法杖的蓝晶,给闪灵的巫力覆上她的巫术,闪灵念诵接受的咒文,昏黄的光浪回滚了一阵,波浪平息下来,浸着小腿的巫力荡出淡蓝的水光,闪灵抬高双手,让水位往上升,黄蓝交杂的巫力缓缓漫过患者的躯体,夜莺共享到患者情绪的同时,炎魔们的巫力消散了。

      旁边辅助的医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夜莺和闪灵结束施术,在治疗单上签名,闪灵交代“收入院,转巫法术损伤科,按常规烧伤处理”后,就推着夜莺离开治疗室,在一台人较少的饮水机旁边停下。

      夜莺按着额头,胸口起伏着,使魔飞回来,乖乖窝在她腿上。死魂灵对同胞们的情绪总是敏感,她需要消化趁着她施术涌进来的,与浓烟和高温混杂在一起的哭嚎。

      以及因巫力共鸣引发的亢奋。

      闪灵倒了一杯温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葡萄糖加进去,递给夜莺。

      “抱歉。”闪灵说。

      自那次病房门口的聊天后,她俩维持着除了公事仅剩点头问好的默契。

      夜莺接过水,看着闪灵蹲下身把右手的手套摘下来,领主看向她,征求着意见。

      夜莺听着回荡在灵魂里的哭声点了点头。

      于是那只右手放上夜莺没有布料覆盖的肩膀,直接的身体接触有利于安抚类巫术的施放。

      夜莺觉得自己的灵魂像只炸毛的猫,正被人慢慢轻轻地,从后颈顺到尾根。

      “……抱歉。”

      闪灵又把这话说了一次。

      凯瑟被闪灵带着去为患者们做早期植皮手术的当晚,夜莺在宿舍茶歇区的墙上看到关于三天后篝火节的庆祝海报。

      海报的最下面,古萨卡兹语写着那句耳熟能详的歌词:愿我们每年都能相聚于家园的篝火旁。



-6-


      兹德克综合医院的门诊楼前有一大片空地,白天的时候多拉和多琳就领着人在空地中央搭好篝火台,又在空地外围的灯柱上挂起枯枝和彩带。夜莺记得以前这些东西会布置在更靠近地区中心的位置,不过现在那个地方被兹德克大传送阵占着。

      凯瑟说她早上看见领主阁下往一只黑鸟腿上绑了根比人手臂还长的树枝,让它朝传送阵那边飞。

      “那只鸟好像还叼了两张车票。”凯瑟补充。

      “是献给特蕾西娅殿下的枝条吧。”华法琳说。

      医院今明两天放假,各科只留些值班人员,因搭档的医生大部分休息,派遣队也趁机休整两天,华法琳和夜莺能感觉到队员们看向她俩时期待的目光。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整整七周都在医院里闷坏了,想找点乐子,”华法琳揉着太阳穴,“我可以问问多拉和多琳你们能不能参加今晚的庆祝,但是,非萨卡兹的要和我呆在一起,禁止单独行动!我再说一遍!禁止单独行动!”

      之后华法琳在通讯里和多拉多琳聊了一阵,来到这层宿舍的却是闪灵,她走近队员们,一个个给他们施加能维持20小时的保护型巫术,夜莺握着法杖,在那个巫术的基础上又给队员们施加了一层屏障。

      “我觉得我好多此一举,”华法琳边把她的印章用力盖队员手背上边说,“在你俩的加持下他们去揍个银枪天马都能毫发无伤。”

      “不,华法琳医生您轻点,这盖得还是有点痛的。”

      太阳即将下山的傍晚,门诊楼前的空地外围聚集了不少人,现在的篝火节已不是一个地区仅点燃一处篝火,但除了吃住在医院的枯角萨卡兹、一些能出来走动的住院病患和病患家属,一部分当地的居民也进入院区,坐在提前铺好的野餐垫上面,医院饭堂在空地各处准备了三角包、馅饼、鱼干和饮料,多琳和几位枯角拿来了手拍鼓、竖笛和吉他,多拉则架好了麦克风和音响。

      派遣队坐在比较靠近篝火台的两张野餐垫上,附近几张垫子上大多是搭档医护等平时就常接触的枯角,大家跟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夜莺把轮椅放在一边,扶着法杖坐下来,她的使魔飞到附近的灯柱上,歪着头看空地中央离篝火台最近的闪灵。

      兹德克的领主、枯角们的首领、唯一的白角穿着黑色斗篷,把脸藏在羊骨面具后面,手里拿着火把和一捆干枯的树枝。

      领主阁下抬头望了眼派遣队那边的灯柱,无法判断羊骨面具下是在笑还是抿着嘴。

      夜暮降临了。

      闪灵将树枝扔进篝火台,点燃了它们。

      夜莺觉得她灵魂的一角又卷起浪花。

      几十根金色的线从篝火里窜出来,拉扯着火焰,把火焰拉高拉宽,它们簇拥着火,把火搓成倒立的锥体,让它的最上层高过四周的灯柱,又扭曲形状,给火焰抽出茎叶,长出枝条,火焰像棵枝繁叶茂的树,被金线束缚着,立在空地上。

       金与红的光芒下,多琳吹响竖笛,起了一个调,吉他和鼓的声音跟着加入,夜莺看见闪灵转过身,退出火光照耀的地方,空地外围有人站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到篝火附近,拉着手随音乐起舞,笛声悠扬,人群开始唱起萨卡兹三百年前的迁徙。

      不算遥远的过去,魔王带领十四个部族隐蔽行踪,避开各国的眼线,耗费二十七年的时光,跨过萨尔贡的最西端,翻越塔拉妮丝山脉,横穿了摩甘特裂谷和无名的沙漠,终于到达这片远离文明的土地,各族在土地上分散,从族群选择的土地里拾起干枯的枝条,首领们挑出最长的一根,将它献予魔王,其余的堆叠起来,浸染巫力,用于点燃庆祝的篝火。

      愿我们每年都能相聚于家园的篝火旁。

      “嘶......”最近学会挺多古萨卡兹语发音的凯瑟压低罗德岛制服的兜帽,盖好自己的耳朵,其他非萨卡兹的队员弓着背,夜莺注意到他们抓着裤腿或尾巴的小动作,一些不友好的视线从跳舞的人群里投来,即使在卡兹戴尔慢慢增加国际贸易的今天,仍有不少萨卡兹不想在这样的节日里看到外族。

      一曲奏完,笛声暂停,鼓和吉他的声音还在继续,使魔瞧见多琳跑向闪灵,和首领说了什么,首领点点头,多琳便又跑回乐队。

      再次响起的笛声轻快,富有节奏感,鼓和吉他在几个节拍后也跟着变了调,华法琳挑了挑眉:“欢迎曲。”

      搭档医护们从派遣队周围的垫子那走过来:“华法琳伯爵,能借用一下您可爱的小队员吗?”

      华法琳摆摆手:“拿去拿去。”

      夜莺笑着目送后辈们被相熟的枯角拉进跳舞区域。

      “哎!等、我、我没学过跳舞。”

      “很简单的啦,来来来,拉着我的手,脚,脚动起来,对。”

      只要在篝火树冠的庇护区,同手同脚和踩到舞伴都无伤大雅,多琳不时朝经过她的队员们弯弯嘴,音乐托着舞蹈和歌声奏了好几曲,华法琳被检验科的医生们邀舞,夜莺也接受多拉的邀请,跳了舒缓的半支。

      这具身体这个灵魂实在不适合用来做高强度运动,夜莺回到野餐垫,她给双腿供应的巫力已出现卡断,她需要休息一阵,队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从篝火燃起,夜莺就感觉到来自篝火枝条的视线,她看向篝火、跳舞的人、乐队、围观的人群,再把目光放远一点,透过使魔的眼睛,夜莺看着那位站在人群之外的领主。

      她与闪灵之间仍旧鲜少交流。

      闪灵已摘下篷帽,将面具系回左臂,没有人邀请这个人跳舞,这个人也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族群和领民大概早已习惯闪灵的离群。

      又一曲开始,夜莺看见闪灵抬起头,脸转向使魔的方向,白角萨卡兹的嘴巴一张一合,清晰、缓慢地吐出两个音节。

      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夜莺认出了这个口型。

      古萨卡兹语的“丽兹”。

      她的真名沉寂太久,灵魂冒出一串想应答的气泡,夜莺几乎要忘记它从别人嘴里念出来是什么感觉。

      闪灵朝夜莺的使魔伸出手。

      不太像是要邀她跳舞啊,夜莺想。

      蓝羽的使魔飞离灯柱,降在闪灵手上,两只小爪子隔着手套抓住闪灵的食指。

      “领主阁下,”夜莺通过使魔传话,“我还以为您打算演完三个月的陌生同事。”

      “丽兹,”闪灵小心地不让其他手指碰到使魔,“庆祝结束后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对方略带歉意的语气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夜莺去掉敬语:“我记得你明天要值班。”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适应了舞步的队员冲夜莺招了招手。

      “好吧,”夜莺也向队员晃晃手,“我先跟华法琳医生和凯瑟说一声。”

      使魔眼里的闪灵闭上眼睛:“谢谢。”

      当抱着夜莺和轮椅的石兽坐骑往医院东面无亮光的地方飞时,夜莺猜到了她们的目的地。

      兹德克公共墓园。

      守墓人住宅前的篝火已熄灭。

      两只石兽收起翅膀,趴在墓园门口,闪灵召了些小光球,走在后面帮夜莺推着轮椅。

      夜莺捏着搭乘石兽前闪灵给她披上的斗篷,听轮椅压过泥地的响声。

      轮椅转了个弯,又上了点坡,停在一块墓碑前面,光球静静地飘在附近,战争的最后几年没有前中期来得惨烈,这块墓碑在墓园里还算年轻。

      夜莺看着墓碑,和想象中一样,没有墓志铭,方方正正的,仅刻了名字和日期。

      丽兹,1032.5.4—1095.1.13。

      丽兹死在了战争结束前的一年。

      闪灵松开轮椅的把手,走到夜莺面前,低下头单膝跪着。

      “你又要道歉吗?”夜莺问。

      “最后三个月才向你忏悔,算道歉吗?”闪灵反问。

      夜莺托着腮,俯视闪灵的头顶和白角。

      扣掉她的灵魂转化为死魂灵飞离卡兹戴尔、附在一个刚死的黎博利身上的五十二年,扣掉她死亡的那天,扣掉闪灵关闭实验室、在不言不语的她身边度过的三个月,扣掉闪灵把她困在实验室里、将萨卡兹众魂的长河往她身体里塞的三年,再扣掉闪灵结束巡回医师的生活、回归家族、去往前线参战的八年,她们认识了二十六年。

      那二十六年里她们走访过卡兹戴尔每一个擅长治疗的族群,她们的笔记布满了她们相互传阅的书籍,她们一起救治了许多病人,有的成功治好,有的无力挽留,她们合作施术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后来不依靠命咒就能勾起巫力共鸣,她们常常挨着彼此睡着,她们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熬夜找理由,又隔三岔五地为对方的通宵达旦生气,她们行李箱里过半数的东西被对方拿混,最后干脆一人拿药品耗材一人拿衣服证件和杂物,她们形影不离,直至各国在萨尔贡西端开疆扩土,萨卡兹和外族的战争又一次爆发。

      闪灵在前线的八年,也许是因为对方给她的良好印象,丽兹加入了兹德克地区赦罪师成立的医疗组织,在那里医治由巫妖们送来的伤患,虽然前线的战报不会详细准确地传进她的耳朵,但她仍能从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中瞥见战争的一角,那条众魂的长河翻涌着,强迫每一位萨卡兹倾听它的悲鸣,它像是终日下着血雨,波涛里填满了它的哀伤和怒号。

      “从前线回来后你就认同了,认同了你父亲的理论,你觉得为了创造能停止战争的武器,少数几人的牺牲是可接受的。”夜莺看向她坟墓旁边的八个墓碑,和她的一样,仅有名字和日期,出生日期不尽相同,死亡日期都在1094年的10与11月。

      她能比他们多活一阵纯属偶然,灵魂能异化成死魂灵也只是侥幸。

      夜莺又看了一眼跪着的闪灵,不必问这个人把她关进家族的实验室时在想什么,也不必问这个人听到巫妖和女妖王庭联合制造的防御结界最终抗住攻势,令各国的军队不能再前进一步时,又在想些什么。

      闪灵低着头:“我和殿下有一个契约。”

      夜莺没有回应,闪灵在三年又三个月里适应了她们沟通时的等待和沉默。

      “对那场实验的受害者,这是个有利的契约,”领主用她温和的语调评价,“它能在受害者要杀我时压制住我,让我无法反抗,我死亡后,殿下会把我的死判定为魔王的裁决,萨卡兹内没有人能对这件事有异议。”

      远处门诊楼前,领主点燃的火树还在燃烧,夜莺转动轮椅,调到正对火树的方向,望着它,依照传统,它会一直亮到明天午夜。

      “你好不容易才把族群拉上正轨,要放弃吗?”夜莺问。

      “正因为已经拉上正轨。”

      多拉和多琳,她们确实能成为不错的领袖,夜莺想,殿下手里人才很多,这方面无需她来担心。

      夜莺回过头,碰了碰离她最近的光球:“你想从我这收到惩罚?”

      “是。”

      暖光晃荡着在夜莺指间散开,又重新聚拢。

       “要是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呢?”

      “那就按你喜欢的方式来,怎样都行。”

      “一切随我?”

      “一切随你。”

      作为领主,许下这种待宰羔羊般的承诺有失理性。

      闪灵的白角就在她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夜莺抱着手,瞧着它们。

      “你不怕我要你消灭你的族群?”

      闪灵抬起头。

      “你会吗。”

      对方把一个疑问说得像句陈述,夜莺眨眨眼,突然有些想笑。

      兹德克的风一直带着海的味道,夜莺发现六十三年过去,在她和闪灵都改变许多的同时,那二十六年的相处还是破开了血与土,露出她俩熟悉的枝芽。



-7-


      从部族首领的府邸里出来,沿街道往家族的屋子走时,一只渡鸦飞过来,停在丽兹的法杖上,它展开右边的翅膀,低下头对丽兹行了个礼:“抱歉,在私人时间打扰你。”

      白角女性偏低、像南风一样夹带沙尘的嗓音放渡鸦身上意外地合适,丽兹甚至因为这份贴合笑出了声:“怎么了?赦罪师阁下在伊萨穆瓦住不习惯?”

      “除了店员们一开始报的价格,一切都好。”

      “原谅他们,”丽兹拿食指抚平渡鸦头顶翘起的几撮毛,“这儿清楚市价的纯血可不多见。”

      殿下对篝火节枝条的献予方式没有要求,几个居住地靠近首都的部族会直接让使魔送过去,稍远一点的则全部靠人力送达,与丽兹部族每年换人送不同,兹德克地区的部族确实如传言所说,近些年都是由同一位纯血负责运送。

      两个月前,丽兹接取了部族首领派下的献枝任务,在石像鬼和苔心魔领地的交界处,她恰巧碰见旁边林子里窜出的求救信号,当她给摔断腿的猎户施放治疗术时,一位戴着面具骑着石兽的赦罪师出现了。

      将猎户安全送回家后,她和那位赦罪师互相看了看对方法杖上捆的长枝,决定同行。

      有一位熟悉路线、性格温和的旅伴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对方的声音颇为磁性,每次丽兹拉着缰绳让坐骑离远对方两三步,说自己得注意一些,否则耳朵要被对方养刁,女性都会笑,隔着面具说着她也同样,也不知有多少分的礼貌加多少分的真心。

      到达首都前,她们在一个小村里停留了三天,和村里的医师一起救治一群发烧的病人,之后她们走了七个晚上的夜路,星月之下,亮着的仅有法杖上的晶石和身边飘飘荡荡的温黄辉光。

      献枝任务完成得顺利,殿下让她们代她向部族转达她的祝福,回程路上,旅伴决定先陪丽兹回伊萨穆瓦地区。

      “这样赦罪师阁下会不会有些绕路?”

      对方摇摇头:“我比较担心丽兹小姐介意我陪同。”

      女性的语调总是平静、和缓、缺乏调笑的意味,让丽兹犹豫是否该拉紧缰绳。

      她们于昨日抵达伊萨穆瓦的中心城区,丽兹忍不住向对方谈起自己之后的打算。

      “我们这里会把首领的任务作为第二次成人礼,只要圆满完成,就表示成长到了可以脱离部族,部族无需过问去向的年纪。”

      女性戴着羊骨面具看她:“丽兹小姐不打算留在伊萨穆瓦?”

      “城里的医师足够多了,我想去各种各样边边角角的地方,做个巡回医师。”

      赦罪师阁下难得没有立即接话,她沉默一阵,丽兹原以为对方会提供一些口头上的祝福,或者路线建议。

      丽兹看到女性分出一只手摸向面具,又放下来。

      “丽兹小姐你是位优秀的人,”对方的声音轻且诚恳,“非常优秀。”

      赦罪师阁下要在伊萨穆瓦逗留三天采买些物资。丽兹则计划向首领复命、在家里收拾收拾与家人们道别后,开始她居无定所的生活。

      法杖上的渡鸦站得笔直,丽兹摸摸它的脖颈:“赦罪师阁下是改变主意了?”

      昨天她有问过是否要陪赦罪师阁下去兹德克地区,就当对方一路陪伴的回礼,另外她也想更详细地了解当地的治疗方式,但女性拒绝了:“我不推荐你把兹德克设为第一站。”

      对方还第二次拒绝了丽兹想接她到家里招待的邀请。

      “是的,”渡鸦尽职尽责地做传声筒,“丽兹小姐,你能在原地等十分钟吗?”

      对方大概要循着与使魔的巫术连接过来,丽兹不觉得这两件事是不应通过使魔沟通、需要当面谈的,她拐进旁边的小巷:“这里可以吗?”

      渡鸦看看这个安静的地方:“谢谢,可以。”

      赦罪师阁下比约定的早了两分钟赶到,女性走到丽兹身前,和她面对面站着,渡鸦低下头,融回女性右手抱着的剑杖。

      “关于丽兹小姐游遍卡兹戴尔的计划,我有一个请求。”

       白角萨卡兹抬起手,松开面具的绑带,把面具摘了下来:“请问,我能加入你的计划吗?丽兹小姐。”

      “……我听说赦罪师们不会对外人露出脸。”

      “毕竟是申请成为长期旅伴,我想我至少该展现诚意。”银发褐眼的女性看着丽兹,比起渡鸦,这张脸和这个声音契合太多。

      “……我可能会先往东走,不经过兹德克。”

      “可以。”

      “您不回去复命吗?”丽兹问她,赦罪师阁下怎么看都不像家族会轻易放手的人,“还有旅行的物资钱财那些。”

      “兹德克离这不远,给足巫力,使魔能够代劳,钱的话,我在其他地区有点积蓄,也是要用的时候了。”

      丽兹看着对方一直规规矩矩穿戴着的赦罪师装束:“听起来蓄谋已久。”

      女性笑了笑,没发出声音,只是站在那,静静望着丽兹。

      丽兹往前走了一步,朝她伸出右手:“巡回医师,丽兹。”

      “巡回医师,闪灵,”白角萨卡兹将剑杖换到左手,取下右手的手套,“只要你希望,我将常伴你左右。”



-8-


      篝火节后的第三天。

      约到今天第15号的病人朝夜莺刺来了一把短刀。

      死魂灵对纯粹的物理攻击十分迟钝,工牌编织出的短效防护罩挡下刀刃三秒后,夜莺才想起她该做做样子往后退一点。

      “那只白角羊!”

      夜莺听见病人喊,这一句她倒马上猜到是在骂谁。

      防护罩又顶掉一片光刃。

      病人抄起诊室的凳子,几根金色的线窜过来捆住他的手脚,把他吊了起来。

      闪灵站在门口。

      病人骂得更大声了:“奎萨辛娜!你这个叛徒!”

      闪灵走进诊室,拿着通讯器:“在巫法术损伤科,夜莺医生这。”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地方!用我们的东西!”病人喊。

      夜莺在防护罩里看了看病人脑袋两边往前折的两对黑角和他细细的尾巴,果然,有组成伪装巫术的巫力流动。

      金线将15号病人降地上放平,闪灵关闭通讯器,把他翻了个面,左手隔着手套按住他的后脑勺。

      “你这软弱的白角羊!叛徒!”病人继续喊。

      因为这边的动静,科里的人和一些病患在门口探了探头,夜莺把轮椅驶过去,一个被金线缠着的萨卡兹倒在门边,人群里的凯瑟双手放在胸前一脸担忧,夜莺笑着对她摆手,看来菲林姑娘没遭到攻击。

      “你本该遵从首领!向他奉上你的实验成果!成为他走向王冠的砖石!”

      屋内喊着的那位是夜莺本日预约表上最后一个病人,夜莺施术把门边昏迷的人拖进来,给门挂上暂时离开的牌子,从里面关上了门。

      “奎萨辛娜!你把一切都毁了!”

      随着一道撕破纸张的响声,15号病人的伪装巫术被解除,碎纸片从病人的头发、角、尾巴和脸的位置散下来,尾巴消失,头侧向前折的两对角变成头顶枯枝一样向上弯的两根。

      左边的角从中间断掉,还算平整的断面上留着条泛着光的划痕——是被封印一半能力、逐出族群的标志。

      “你这个叛徒!蛀虫!”下巴贴着地板的脸气急败坏,六十多年前,夜莺领教过这张脸的主人对闪灵父亲是何等的狂热。

      “奥斯里克?”夜莺问。

      15号病人瞪大眼睛,他盯着夜莺,嘴巴颤动着,视线上上下下,从她的眼睛她的双角她的头发一直盯到她的鞋子。

      夜莺不觉得这位前领主的副手能在记忆里搜出含有丽兹名字的线头。

      领主施下催睡的巫术,奥斯里克带着疑问闭上了眼睛。

      “不错,”夜莺评价,“或许你能一开始就让他睡着。”

      “这会睡四天,”闪灵拿开压着奥斯里克脑袋的手,按多琳发给派遣队的突发情况处理手册,若条件允许,她们应留一个方便委员会的人录口供,“我不知道他和其他极端分子有没有联系,万一他认出你......”

      “我相信它难不倒你,领主阁下。”

      闪灵张张嘴,又闭上,随后叹了口气:“......感谢信任,夜莺医生,但我还是希望他们问起他时,你能说是从我这得知。”

      卡兹戴尔开始对外贸易后,所有针对特许居留人员的暴力事件都由委员会下属治安和审判机构进行调查抓捕和判罚。

      “我会告诉他们领主阁下很担心我们的安全。”

      “有劳了,”门被人敲了敲,2号诊室那儿还有一位病人,领主站起来向夜莺欠身,重新打开门,换多琳进来,“我先去忙。”

      十分钟后,防护罩消散,多拉带着两位石像鬼来到夜莺的诊室,石像鬼出示了隶属委员会治安机构的证件,他们调取科内的监控,拍照,又分别找夜莺闪灵做笔录。

      “请问您认识他们吗?夜莺小姐。”

      “我听领主阁下描述过这个人,”夜莺指指奥斯里克,接着背出突发情况处理手册的第2章第7条,“说如果派遣队遇到任何‘断角’要多加小心。”

      等夜莺和闪灵目送多拉多琳带石像鬼们抗着两个昏睡的萨卡兹离开,已是晚上7点。

      夜莺提前跟凯瑟打过招呼说不用等她,她换上多琳给的新工牌,和闪灵向夜班的医生点点头,一起下班。

      她俩都懒得探讨奥斯里克选择加害对象的标准,还有那些实验的最终目的,当年它们整齐划一地声称自己是为了卡兹戴尔。多拉咕哝着“我没想到他们会找萨卡兹下手”时,两位石像鬼不约而同地瞟了眼夜莺的轮椅。

      只考虑肉体和专长的巫术,自己确实是派遣队中最好拿捏的一个,夜莺想。

      “领主阁下,”夜莺问同她用完餐,从饭堂出来,准备返回宿舍的萨卡兹,“如果我感觉无误,你今天最后的病人,她的灵魂是有缺损吗?”

      “是。”闪灵走在轮椅旁边,跟夜莺隔着一步。

      “但你没有给她修复。”

      “赛迪拉女士她放弃了修复。”闪灵回答。

      那位女士灵魂的缺损不多,虽然不会导致身体一些部位无法动弹,但痛感应该还是有的。

      “赛迪拉女士她,似乎很早便脱离了族群,与家里去世的长辈关系也不太好,我试过用和她血脉相关的灵魂作填补物,排斥反应很大,容纳得非常糟糕,”闪灵说,“而和她亲近的伴侣、子女、朋友等等都还健在。”

      “所以她放弃了。”

      “是,她每年要来我这一次,现在主要靠时效比较长的安抚型巫术减轻她的痛苦。”

      “老病号啊,”夜莺看着晚餐只选了一杯水加一块面包的闪灵,她们于篝火节当晚的对话没有结果,夜莺仅回复闪灵她需要时间思考惩罚的方式,“领主阁下,要是我按你的希望杀死你,你的病人该怎么办?”

      枯角们的首领弯弯嘴角,回望亮着灯的门诊楼和住院楼。

      “所有我该传授的知识都已传授、所有我该演示的方法都已演示,医院存放的病历也足够详细,这么多年了,我相信他们能处理好。”

      夜莺的使魔从树上飞来挡了一下领主的视线,没有发话。

      夜莺让小家伙降到她手上,摸摸使魔的头顶:“别太无欲无求,领主阁下。”

      曾为某非人道实验负责人的萨卡兹转过身,目光落向夜莺的腿和轮椅:“丽兹,你灵魂里的缺损,不处理吗?”

      三年实验,八人死亡、一人变为死魂灵仅是结果,实验过程中,在巫术、药物和灵魂长河的联合作用下,九位实验体肉体不断衰弱的同时,九人灵魂中的一部分同样被他者的意志感染,与原本的灵魂产生分界,最终脱离自身,不可逆地流归萨卡兹众魂的大河。

      也许是异化为死魂灵的前兆,丽兹曾数次梦见自己和八位同胞,他们一起躺在长河的岸边,长河的波涛翻滚而来,将除她以外的实验体一个个带离,只留她曲着腿独自望着河面。附身新的躯体后,这具黎博利的身体因她复活,又受她影响脱去耳羽,长出萨卡兹的角,拥有和萨卡兹近似的新陈代谢,死魂灵不受痛觉困扰,但因她的缺损,这具身体的双腿无法正常活动,想动时全凭巫力强行控制。

      作为能修复自身的死魂灵,夜莺曾飞近那条大河,于河中捞起适合填补她灵魂的河水,那份捧着灵魂的感觉非常奇异,生前长辈的记忆从掌心流进脑海,她翻转双手,看着它从掌心一滴滴滑回河面。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坐在河边想。

      使魔的蓝羽蹭着手指。

      “用死魂灵的话来说,大概是‘缺乏食欲’吧。”夜莺对闪灵说。



-9-


      下班时间,夜莺关上诊室门,正准备去院区花园那散心,就接到了华法琳的传讯:“夜莺!你快回宿舍!”

      2号诊室门口,闪灵歪着头一边锁门,一边对耳朵和肩膀夹着通讯器说:“好,我马上过来。”

      两人互看一眼,闪灵跟着轮椅走进电梯,帮忙按了楼层:“有人对凯瑟医生施术,不是攻击型的巫术,工牌没有察觉。”

      “凯瑟情况怎么样?”

      “听说摔了一跤,其他医生正在给她检查。”

      夜莺抬头看身边的闪灵,仰视的角度让她能清楚看到对方皱着的眉毛。

      “抱歉,”闪灵对上她的视线,“是我疏忽了。”

      夜莺把视线下移,停在闪灵裹着手套未拿法杖的手上:“你不可能屏蔽所有意外,领主阁下。”

      “我知道。”

      宿舍电梯还没到达派遣队居住的楼层,夜莺就闻到一股混着铁锈味的巫力,华法琳黑着一张脸站在夜莺和凯瑟的宿舍门口:“我劝你别进去,你的轮椅根本找不到地方下脚。”

      夜莺指指已经在走廊沾了血的车轮,去华法琳的房间探望过凯瑟后,她顺着地上暗红的血脚印过来,这些脚印沿走廊绕了这层宿舍一圈,在每一个有非萨卡兹干员居住的房间前停留,脚印冒着泡,血从里面漫出来,钻进了门缝,夜莺将轮椅推进自己宿舍,车轮在黏答答的声音里碾过盖着血的地砖,她和凯瑟的柜子和抽屉不知被谁打开了,血趴在桌上墙上床上椅子上毛毯上衣服上她们喝水的杯子上,密密麻麻的,只能在暗红的边缘认出手指的形状。

      确实感觉不到攻击型巫术的气息。

      夜莺转向华法琳。

      “是装点新家用的巫术,可以设置生效的时间地点和条件,”血魔解释,“别问我,我认识的人两百年前就抛弃了这糟糕的品味。”

      她、华法琳、闪灵这两天都排到门诊楼的日班,凯瑟昨天在病房负责值夜,看凯瑟的打卡记录,应该和往常一样,是在日班开始后才从住院楼回宿舍休息,今早夜莺上班前宿舍还正常,是谁在凯瑟身上施术,让这位昨晚至今天下班都不会与她们三人碰面的菲林带着巫术回来,并趁凯瑟睡着的时候放“装饰用”的巫术在派遣队的宿舍里逛吗?

      派遣队占的10间宿舍里,没遭殃的仅剩茶歇区右边正队长华法琳一个人住的那间。

      凯瑟洗了个澡,穿着套病号服和派遣队的同事们聚在华法琳的房间,一群人围着多拉,对着正列着的物品污染清单加加减减,十来条毛绒绒的尾巴拍着空气晃啊晃的。经过检查,凯瑟身上唯一且最重的伤是手臂上的一块淤青,产生原因为起床踮脚走路时地板太滑。

      茶歇区旁的走廊上,夜莺望着把染血的被单枕头等等搬出来的工作人员:“我还以为血魔们会更......激烈地表达不满。”

      “再怎么说自从停战协议签署,也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卡兹戴尔加入万国会议后,还认不清形势,满脑子杀杀杀的只是少数,而且,”华法琳点点法杖,赶走一滩靠近售货机的血印,“战争前后三百年的和平确实让我们怕死了很多。”

      也许特蕾西娅殿下的理想真能在这一代实现,夜莺看见凯瑟和多拉走出来,闪灵中断与多琳的讨论,向菲林点了点头。

      领主的左手拿着个装了血的玻璃瓶,戴着手套的掌心堵着瓶口,一条金线游在瓶子里,线头扎着蠕动的血块,从里面扯出第五个字母,预计明后天就有医院方面的人找到施术者索要赔偿。

      “华法琳伯爵、夜莺副队,”多琳走近茶歇区,她刚跟多拉和凯瑟确认完污染清单,“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情,明天我们会请专门的人员过来对各位的物品进行清污和除术,衣服等无法完全洗净的物品请允许我们用支付龙门币的方式赔偿,急需的用品和临时换洗的衣物一会后勤部会发给大家。”

      “嗯,”华法琳应着,浏览多琳递来的清单,“具体的赔偿金额等明天清洗结果出来再议吧。”

      “好的,现在的问题是,就像二位看到的,”多琳别开身,她身后的走廊已被清扫了一遍,但暗红的痕迹仍在从门里往外冒,“大面积的清理和重新布置都需要时间,这9间宿舍两周内没法住人。”

      “这栋宿舍楼空置的房间还有8间,院区东面是还有一栋宿舍,但那栋楼两个月前刚翻修完,需要一段时间散味,”多琳低下头,“很抱歉,这两天能让我们抽两个房间多放一张床吗?我们会尽快空一间宿舍出来。”

      听起来有人准备和同族们挤一挤或随便找个地方住。

      “这倒不用,”华法琳拍拍多琳,“我那边可以再放一张床多住两个。”

      将视线稍微侧一点,避开多琳,夜莺瞥见几米外的闪灵对凯瑟说了什么,凯瑟背对着她们,夜莺看到菲林竖起且有些炸毛的尾巴,闪灵闭上眼在凯瑟的回话后跟了一句,欠身朝凯瑟行了个礼。

      “我和领主阁下住一块吧,”夜莺说,“刚好每间两人。”

      “也行。”华法琳把清单还给多琳,枯角萨卡兹满脸的欲言又止。

      华法琳想了想:“这事就不劳烦你转达了,让我们派遣队的副队长去和你们首领说。”



-10-


      闪灵看着腿上放了后勤发的一大一小两个包、准备和她住一间房的夜莺,再次询问:“你确定?”

      派遣队的其他成员已安排妥当,宿舍走廊只剩她俩。

      夜莺吸了一口气,把它吐出来。

       “领主阁下,你会半夜爬上我的床,用手掐断我的脖子吗?”夜莺问。

      “......不会。”

      “那领主阁下你会介意我半夜爬上你的床,用手掐断你的脖子吗?”夜莺又问。

      “......不会。”

      夜莺摊开手,像是在说“你看”。

      闪灵无声说了句“好吧”,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的一条交给夜莺,又弯下腰,拎起夜莺腿上较重的那一包床上用品抱自己手里:“703房,还有其他要拿的东西吗?”

      “暂时就这些。”

      领主的房间干净,但不算整齐。闪灵把多拉放门口的纸箱拿进来,开始收拾她堆放在另一张床上的书籍,书的封皮都盖有巫妖的印章,章里写着五或十年的借期、书本自动归还的时间和允许借阅者批注的字样。衣柜柜门比夜莺视线高十公分的地方贴着好几张纸条,上面写着最近要注意的病人、他们的病情、预定的治疗或手术时间,房间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放着书、笔、记事本、信件和裁纸刀,另一张放着夹了便签的书、打印出来的文件、水杯和一罐葡萄糖。

      闪灵的渡鸦窝在裁纸刀旁边,眯着眼睛,安安静静。

      房内的书架已经没有空位,闪灵打算把装书的纸箱收到床底。

      “要不床拼一起靠墙?”夜莺提议,她打开衣柜,左边除了制服还是制服,右边很空,没挂衣服,只有一把细长的剑杖倚着柜板,“这样你的书可以贴墙放床上,两个人睡剩余的位置也不会太挤。”

      摞书的声音停了下来,夜莺回过头,发现闪灵在看她,进屋后领主阁下换了拖鞋,但还穿着袜子戴着手套。

      “你不必考虑我。”白角萨卡兹说。

      夜莺歪歪头:“我在旁边会让你睡不着吗?”

      闪灵收拢视线,手扶着下巴思考几秒:“我想,应该会。”

      “那就这么办吧。”夜莺拿出衣架,挂好医院后勤临时发的制服,她的比闪灵的小两码,挂在一起不难分。

      见床那边的闪灵还是没有动作,夜莺补充一句:“一切随我,不是吗?”

      桌上的渡鸦点点头,闪灵拿着书,回复祷言一样的古萨卡兹语:“只要你希望。”

      夜莺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家具基本都换了位置,两张床按夜莺的要求靠着墙角并成一张,床单等等已经铺好,书架立在床旁边,贴着挨着床头的墙,原本在两张床对面的桌椅挪到了床的右侧,紧靠着右侧的墙,房间空余的地方宽了不少,适合轮椅走动。

      闪灵清空一张桌子,把桌子那的一部分书和文件也移到了靠墙的床上,现在她的床只有一半能睡人。

      因铺床前去阳台装了水拿抹布擦过床板,闪灵挽起了袖子,那双绣了咒文的亚麻手套被摘下来,搭在椅背上,夜莺这才见到闪灵的左手——一条由木头和金属组成的义肢,根据纹理和颜色,大概采用了方便巫力传导的云杉木和重量较轻、耐用的钛合金。

      领主阁下顶着夜莺的目光从阳台和衣柜那拿够衣服,走进浴室,关上门。

      无论是巡回医师还是实验负责人时期,闪灵没有在夏天里也要把四肢裹得严严实实的习惯。

      夜莺对闪灵双脚的怀疑于20分钟后得到证实,她坐在桌旁默默托着腮,手掌挡住一半嘴巴,注视着闪灵踩着裤脚下与左手相同材质颜色的义肢,把两人的上衣等等放进洗衣机,在阳台手洗完领主阁下自己的手套袜子等小件。

      她们隔着两张桌子看了阵书,等洗衣机工作完毕,闪灵跟她晾好衣服,关灯,爬上剩一张半空位的床,夜莺才重新朝躺在她身边的人开口。

      “我很好奇,领主阁下。”

      “请说。”

      “如果我不住进来,我是不是直到派遣时间结束,都不会知道你的身体状况?”

      “是。”

      夜莺坐起来,拉开闪灵搭身上的薄毯,白角萨卡兹穿着一条宽松的长裤和一件黑白相间的制服内衬,扣子从第一个别到最后一个。夜莺伸出手,借月光解开几个靠上的衣扣,她把左手探到同居人的衣服下,手指压着闪灵的锁骨,顺着它往左臂的方向滑,经过肩关节以后,指腹触碰的东西从皮肤换成了金属和木头。

      “领主阁下,解释。”

      平躺着的萨卡兹直视她,放任着她的动作:“与父亲死斗前,为了彻底杀死他,防止他借我肉体重生而采取的手段,他需要一个相对完整的血亲。”

      夜莺抓紧了闪灵的左臂,她摸到木制上臂表面刻的防水巫术和施术咒文,阳台上晾着的手套估计是个幌子,真正的法杖是这条与女性躯干紧密相连的义肢。

      对她们来说,法杖混用不是难事。

      闪灵没阻止来自夜莺的巫力掠过她对法杖的控制权,从左臂爬进她的肌肉,领主微微扭开头,那些巫力羽毛似的扫过她的皮肤和血管,藤蔓一样攀上她的骨头,它们认真查探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只为告知施术者一个正确答案。

      “右腿腿根以下,左腿大腿以下,你父亲‘相对完整’的要求是否过于宽泛?”

      “......他总得利用些实验成果。”

      夜莺的巫力往更深处沉了下去,死魂灵的力量让它们轻易碰到了某个分界,它们站在肉体构筑的岸边,看着未来将汇入灵魂长河的一汪池水。

      “不告诉我吗?”夜莺撑在闪灵颈侧的右手勾了勾闪灵的衣领。

      一个涉及重生的巫术不可能与灵魂无关。

      白角萨卡兹放弃去看天花板的一角,池水漫了上来,夜莺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往下陷,掌心以下似乎是义肢和床单,又似乎是哪片被海浪拍打的沙地,她好像坐在床上,又好像坐在水里,池水没过小臂勾着她向前,四周响起踩碎枯叶的沙沙声,水环着指尖,暴露出狰狞的老疤,闪灵带上红绿色彩的眼睛渡了过来,夜莺突然担心灵魂直接触碰可能对闪灵造成的损伤。

      “停下。”夜莺说。

      池底的暗流被池水拉上来,他者的意识抚过死魂灵的指腹,不知透过谁的记忆,谁的眼耳,夜莺觉得自己正走在清晨的林间,顺着兽径去查看昨日布置的陷阱,又觉得自己变矮了许多,在田里踮着脚去够玉米的尖尖,她觉得自己身形佝偻,正坐在墙边听晚辈给她念亲人寄来的家书,又觉得自己被枪炮击中,倒在泥地里发着冷,看眼前几乎要压下来的乌云。

      这个池子舍弃了将近四成的池水,从众魂的长河里引来与赦罪师一族完全无关的河水填满缺失。在水流述说它们经历了怎样的排异反应、又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才与彼此相融前,闪灵停止向夜莺展现她的灵魂。

      池水退去,夜莺重新坐在宿舍的床上,手心压着闪灵的左臂和床单。

      “丽兹,”闪灵的右手被几缕金发盖着,“回神。”

      夜莺俯下身,实验室里的三年,她们的交流总伴着其中一人的沉默,最后一次称不上交谈的交谈发生在丽兹感觉到有一位实验体死亡的时候,她那具被巫术和药物折磨得相当虚弱的身体挣脱了束缚巫术,抓起一瓶酒精往白角负责人戴着面具的脸上扔,整个实验室都能听见她的撕吼:“奎、萨、辛、娜!”

      实验负责人躲开了,那瓶药水最终碎在了地板上。

      之后三个月,实验室关闭,实验趋于停滞,实验体们被人切断与众魂长河长达三年的连接,耳边嘈杂的河水终于消失,在无法挽回的衰败里,丽兹封闭言语,看着七位同胞的灵魂流向萨卡兹的大河。

      飞离卡兹戴尔的那天,丽兹认为她和闪灵不再拥有交集。

      夜莺用拇指按住闪灵的下巴,拿牙齿咬白角萨卡兹的嘴,死魂灵毫不客气地减少上下颚的距离,用中侧切牙去磨被挤得由红变白的表皮,等齿间的表皮破损,舌头尝到血味,夜莺才收起牙,指挥淡蓝的巫力抹净闪灵唇上的血迹。

      “听凯瑟说,你告诉她你们很难屏蔽非攻击型巫术的侵入,如果她或其他队员想放弃,可以随时联系多拉和多琳?”

      “是,然后我被凯瑟医生警告‘不许小看罗德岛’,再然后,我被通知明天上午罗德岛会紧急送一批干员的制服和日用品过来,”闪灵笑了笑,眼睛已恢复回熟褐色,夜莺不止一次看到她抱着手,食指点着左臂的面具,远远望着派遣队的队员和她的族群,“这家企业很适合你。”

      夜莺又咬了咬眼前刚愈合的嘴:“它同样适合你,闪灵。”如果那三年不曾发生,她会早早备好为闪灵写的推荐信。

      闪灵摇摇头,刚才俩人的施术惊醒了夜莺的使魔,小家伙从法杖里溜出来,站枕头边咚咚咚地啄闪灵的白角。

      “殿下和凯尔希勋爵——”闪灵想说些推测,却中断了后半句,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探究地看着夜莺。

      领主锁骨下方有块小小的菱形凹痕,黑色的、随着闪灵的呼吸起伏,闪灵滑动右手,唯一完好的肢体带着些金发放在这道她与魔王的契约上。

      “我有一个提议,丽兹,”领主望着死魂灵的眼睛像是飘进了一小片月光,“我原本的那部分灵魂,能用来填补你的缺损吗?”

      关于如何从众魂的长河中选择修补灵魂的河水,卡兹戴尔与灵魂医学相关的书籍往往会列出三项要求:一、用于填补缺口的灵魂需与患者的灵魂相近;二、用于填补缺口的灵魂不会作出吞噬伤害患者灵魂的行为;三、患者自身不排斥用于填补缺口的灵魂。这三项要求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降低灵魂间的排异反应、减少患者灵魂与用于填补的灵魂之间的冲突。

      渡鸦飞到床边,压低上半身朝夜莺行礼,饱含闪灵巫力的羽毛落到床上,渡鸦剥开闪灵给它施加的巫术,显出与刚才的池水本为一体的东西。

      夜莺觉得自己的灵魂舔了舔嘴唇。

      夜莺知道闪灵不喜欢家族给予她的旧名,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领主阁下这个称呼。

      被她按着左臂的闪灵等着她的答复。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接受它?”夜莺问。

      “也可能是我猜测错误。”

      “不让它回归你吗?”

      “不。”

      使魔大力地啄了几下白角,夜莺松开义肢,把使魔捞过来,放渡鸦旁边,渡鸦重新裹紧掩盖用的巫术,缩起脚半闭着眼睛。

      夜莺慢慢躺下,摸摸渡鸦的羽毛,她的使魔挨着渡鸦的绒毛张张嘴,也眯起了眼。或许她这次派遣结束至她下次派遣开始,她该借走这只渡鸦:“这算不算你帮我挑的惩罚方式?”

      闪灵拉来床尾的薄毯,帮她抖开:“对我没造成新的损伤,所以它不包含在内。”

      “也是,”夜莺看闪灵盖好俩人的毯子,“要听听吗?我刚决定的惩罚。”

      “请。”白角萨卡兹半撑着身,对方的上衣还没扣好,布料间裸露的皮肤让夜莺想在那个黑色的菱形上留片咬痕。

      夜莺抬起手,搭上闪灵的肩膀,把她拉近些。

      “活着,闪灵,”夜莺吻了吻闪灵的唇角,“我希望你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

      在一个死魂灵回归众魂的长河之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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